李海波/摄 |
张大个子一米九,西装革履,领带鲜红。马脸,鱼眼,眼皮耷拉着,一笑就翻起来,露出枝蔓着闪电纹的大眼珠子。一口京腔,爱腋下夹个包,逢人必微笑打招呼,特别客气。喜欢握手,腰弯着,轻轻握着不放,手软绵温暖,笑得甜:“啊呀,你好你好!” 昨天才见的,今天再见也不少礼数。人家真是客气。 我们不在一个部门。我搞机修,他搞销售。搞机修的脏,怎么洗,都有一股子柴油气。搞销售的干净,见的世面广,一般互不理睬。坐厂车时,不熟悉的人坐在一起,靠窗的看窗外,靠过道的斜签出半个身子,跟前面后面的熟人说话。那会儿还没有智能手机。我那会儿轻狂,不管坐里面还是靠窗,一般都装模作样地拿本书翻,表情应该是肃然且有那么点自以为是的。 “看的什么呢?”张大个子那天凑巧跟我坐一起。他脸凑过来,长手指拨出封面,“《哲学的后门阶梯》?我的天,真不简单!有学问!” 我假装不动声色,其实是开心的。 “做什么工作?” “机修工。” “啊呀,屈才了!明天我跟戴总说,少不得调政工科!” 自那之后,张大个子与我再也没有同坐过,五年有余。 中秋那天,我们在等厂车。 “这是啥?” “糍粑。” “糍糕?” “不,糍粑。糯米蒸熟了,在地凼里锤出来,拿芝麻粉敷外面,压扁,切成方块。” “给我一块?” 我递给他一块。 他咀了一角,慢慢嚼,面部微笑往神思里扩散,说道:“啊!好吃!” 第二天,我把我妈带给我的二十多块都带给他了,他接过去,连声感谢,说:“没遇到戴总,下次一定说!” “戴总?” “我下次回家,给你带蘑菇,正宗的野蘑菇,炖鸡,那个香!” 五年后,公司倒闭,我到街上摆地摊卖书,听说他在给接手公司的承包商打工,干得不错。那天夏夜,看见张大个子堆着笑过来了。弯腰,握手,说了很多问候的话,最后他说:“沦落如此,真是屈才了!我儿子上初中了,要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书店里要九十五,你帮我带一本来。要不要交定金?” 我当然不会要。这种词典一般批发商要批七折,我托朋友以五折买了一本正宗商务版的。当晚给他电话,他喜滋滋过来拿,掏钱,然后问:“多少钱?你多少赚一点,不能白辛苦你!” “四十七块五,给四十五吧。” 他把钱揣进口袋,拿出手机,对我示意他接个电话,接着接着,一脸焦灼的样子,对我挥挥手,走了。再也没来。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经不卖书了。那天晚上我逛街,在原来我的冤家同行那里买书时,远远看到张大个子,领带没打,腰弓着,和一群人一起走着。这群人应该是他的家人,老夫妻俩,应该是他爸妈,穿得都很简素,上世纪的蓝布中山装,洗白了。年轻的母子俩,个子都高,女人穿着化纤布的裙子,汗湿透了黏在身上,她不时向外提着。孩子的校服都破了,却毫不为意地搀着他的祖父。 张大个子也在书摊前停下来,忽然看到了,吃了一惊。 “你好啊,好久没见你了。”我对他笑,跟他的家人打招呼。他叫儿子过来跟我打招呼。那孩子真好,眼睛特清澈。 “叔叔,您卖给我的词典有……” “走了啊!”张大个子拽着家人,对我扬着下巴告别。 “这人我记得,在我这买了一本盗版的《现汉》,40元。上次在我面前狠狠说了你,说你变成唯利是图的……” 我抬头望去,张大个子带着家人,已经走到了转角处,一群广场舞大妈正在扭动着,音箱里放着:“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多少酸甜苦辣……” 好老的歌哦。 沐浴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