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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有株木棉树,整个冬天直愣愣杵在土里,旗杆一般,有三四丈高;粗细不一的树枝上下交错向外抻开,长长短短参差不齐;棕黑的树皮干裂纵横,布满凹凸泡肿的瘤刺;树身光秃没有叶子,如一把凌乱的伞骨,兀自撑在风中,任寒霜侵袭褶皱深陷,与周边大榕树糖胶树芒果树的青枝绿叶格格不入,颇有些许孤寂落寞。 岭南的冬季虽短,但二月时节寒气依存,草木尚未萌发新芽,陈旧的绿叶耷拉着身子,稀稀拉拉落向地面。木棉树单薄的枝干上,有小小的花蕾暗暗生长,不经意间绽放枝头;一朵,刺目、桀骜、肆意;两朵,耀眼、不羁、并峙;三朵,绚丽、狂妄、炽热……橘红、橙红、殷红,星星点点、繁繁密密、挨挨挤挤,挂满枝头、悬在高处,立于空中;这是属于它的时刻,宛如舞台的主角,蓦然登场便红艳了岭南的早春。放眼望去,高楼旁、道路边、巷口里、山野上,朵朵木棉花依次盛开,宛若一袭红裙的少女静默地站立,散发出无尽的魅惑,吸引所有的目光。 摘一朵花,捧一盏明灯,掬一星火光。泛红的花瓣光泽明丽,嫩黄的花蕊细密排列,墨绿的花柄结实紧致;由花柄伸出五片花叶,叶尖自然向外张开,叶身侧面相互环抱,形成萼杯状;杯中满满的花蕊,松针般竖立,纤细的身材顶端缀着羞涩的蕊,散发淡淡的木质清香。花朵厚实沉重,花瓣硬朗爽脆,花香幽然素雅,似有君子之气。 触摸树身,突起的瘤刺穿破树皮向外戳出,稀稀疏疏遍布主干,为树木穿上一层防护的鳞甲;粗粝的表皮块块片片不规则地紧依树干,火烧烟熏般乌青;漆黑的树干与枝头的红艳形成强烈的反差,黑的深沉,红的惹眼。整个冬天,木棉树都在沉默,在周围的绿色中独自凋零,寂然静默,积蓄能量,只为早春释放那一树的火红。 走在岭南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高大的木棉树安静地站立在你的身旁,默默陪伴你度过日日夜夜。有近年栽种的英俊如少年,有多年生长的刚健似壮汉,有百年孕育的苍劲若长者,它们承接日光风雨,历经岁月变迁,毅然守护一方天地。岭南种植木棉树的历史记载最早见于晋葛洪辑抄的《西京杂记》卷一:“汉积草池中有珊瑚树,高一丈二尺,一木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条。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树。至夜,光景常欲燃。”因此卷为历史笔记小说集所记难以确信,且长安城冬日冰天雪地,这种生长在热带亚热带的树木恐难以存活。我在秦地数年,未见有木棉生长,后移居岭南方初识木棉。又据南宋方信孺著《南海百咏》记载:“为踏青避暑之胜地。……列植木棉、刺桐诸木,花敷殷艳,十里相望如火。”这大概是岭南种植木棉的最早的明确记载。 也许只有在岭南,木棉树才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尽情释放积郁的激情。穿越历史的时光隧道,无数的文人被贬岭南、大量的士人避乱岭南,成批的移民选择岭南,韩愈、刘禹锡、苏轼、秦观……当他们受尽磨难、抱定必死的心、抵达岭南这块蛮荒之地时,却惊喜地发现这里物产丰富别有天地。他们在这片沃土上得以安息生养、扎根发芽,绽放出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木棉花盛开半月有余,无败落枯萎状态,决然从树枝上坠落毫不留恋,无论跌入路边、草地、泥坑、山崖,其身数日不变形、其色长久不减退、其神持续不萎靡,英雄般道别尘世。清人陈恭尹在《木棉花歌》中写道:“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木棉花葩刚毅坚挺,恰似君子的风骨;花色红艳浓烈,仿佛志士的鲜血;敦实的树根、健硕的躯干、庞大的枝杈、顶天立地的姿态、犹如英雄般挺立,众人须仰视而望;木棉树因此被称为“英雄树”。 木棉花开,钢筋水泥的城市焕发春日的色彩,坚硬板结的道路孕育温暖的柔情,古旧灰暗的巷口饱含蓬勃的生机,寂寥单调的山野变幻妖娆的风姿,澄净空旷的天空燃烧烈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