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安 故乡地处湘中腹地。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中的原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田垄。隐约其间,一条蜿蜒的溪流和一条明丽的小河两相交汇,状似弹弓,夹着我曾负笈求学的乡村中学。 少年的我从省城转学来到这里,除了慈祥的爷爷同时教我英语、历史两门功课让我稍感亲切新奇外,其余一概陌生而隔膜:墙皮剥落的土砖校舍,教室里熏得墨黑的煤油灯,一览无余的光秃秃的操场,还有说话声像牛叫的听不懂的方言。尤其奶奶那双明亮威严的大眼睛,随便看一眼就能把我全部装进去…… 基础的薄弱和语言的不通,让我对学业难提兴致。终日浑浑噩噩,抵触地斜视一切。我恍若置身荒岛,心中无限怀念过去与父母和妹妹们相亲相爱的欢乐时光。 奶奶大字不识。她是从苦水中浸泡过来的,生性好强。她的眼睛里只有爷爷,只有生存,没有眼泪,没有脉脉温情。信奉吃不了苦成不了人的朴素信条。她矫正我的办法简单粗暴:逼迫我自己动手,整理内务;然后,大热的天,领着我去操场边的空地上挖土种菜,挑粪施肥。如此未曾经历过的繁重不堪的劳动,弄得我蓬头垢面,全身快要散架了。末了,她叱令一身臭汗的我去清洗自己和农具。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奶奶跨出学校围墙。夕阳西下,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逶迤在眼前。台阶下,三三两两的校工家属捶衣洗菜,闲话聊天。奶奶叫我站到离台阶偏远些的溪水中去洗刷。溪流宽近两米,水草蔓延,深仅及膝。密布的石头上沾满黑糊糊的苔藓,丝丝缕缕摆动招展,成群的小鱼箭一般巡回穿梭。我抢步跳入水中,却一个趔趄,仰天八叉一跤摔入水中。岸上的人哄堂大笑。从大山深处流淌过来的清凉的溪水,抚慰着我的肌肤,洗濯我浑身的污垢,神清气爽。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也开心地笑了。 小溪让我难以释怀。我甚至沿着溪边的田埂走出十几里路,去探究它的源头。我哼着歌儿,满目荡漾着清澈的溪水和浪漫的田园诗意。 在溪尾融入的小河,当地人俗称车田河。河宽丈余,极目处筑着水坝,水面才渐次铺展开来。河水清亮,水波不兴,两岸河堤上杨柳轻拂,是学校师生们消暑的好去处。我本不会水,架不住同学怂恿,赖在水边嬉戏。后来仗着个高,慢慢探步向水中央靠拢。 胆量渐大后,某个周末我独自偷偷下河,划到齐颈深的水中,得意地四处眺望。突然脚踏的石块滑动,人完全沉入水里,眼前一片白茫茫,眼睛难以睁开,只闻耳畔咕咚咕咚的水响。我心下大骇,奋力蹿动,跃出水面,周围阒无一人,旋即又坠入水中。徒劳的挣扎无济于事,我索性闭上双眼憋住气老实待着。也奇怪,心定以后,耳朵旁清越的流水声消失了,身体竟有些飘浮的感觉。思绪却很乱:就这么淹死了,爷爷奶奶肯定是见不到了,功课不用做了,农活也不相干了。只是这条小河会流到湘江,还能让爸爸妈妈和妹妹们看得见死去的我吗?我心生悲怆,随波逐流。脚底被硬物磕得生疼,我立马踮上去,头又冒出水面,看到河岸就在不远处,急忙纵身扑了过去…… 第二年,学校改堵为疏,挑选水性好的老师和同学当教练,组织学生集中练习游泳。小河霎时开了锅,成了沸腾的天然浴场,到处是兴奋的打闹声和翻飞的白屁股。我有了上回遇险的经历,在老师指点下进步神速,把仰泳、踩水、蛙泳和蝶泳全学会了。小河不再是凶险之地,我枕着碧波,仰望蓝天,轻松惬意。 故乡的小河,如两只摊开的手掌,轻柔地托举我成长;又似一张挂满弦的弓箭,将我投射去希望的远方。 上了大学,我回了省城,热切地去湘江边跃跃欲试。湘江自然不比故乡的小河那般秀美柔顺,它水势浩大,波涛起伏。但我自恃有故乡小河的哺育,和自己刻苦的操练,仍然无所畏惧,搏击风浪,坚持每天游个来回。游泳也成为我毕生的爱好。 今年九月,我与在南京的好友聚首长江。面前的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雄浑壮阔的万千气象催生我们的意气和斗志。畅游尽兴后,我们找了家江鲜餐馆喝酒叙旧。朋友问我何以如此钟情游泳。我说是因为故乡的小河,它来自大山,流经湘江,汇入长江…… 河如人生,人生如河,一样的在不断追寻和演绎自己的丰盈和磅礴。作为初生的起点,故乡的小河陪伴我长大,深深地镌刻在我岁月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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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小河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10月06日
版次:A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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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