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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专街29号的背影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9月14日        版次:A12    栏目:    作者:杨伟东

  □杨伟东

  

  红专街29号是我儿时的大院。大院里的平常是烟火,不平常是战火。经历过战火的是和我一墙之隔的苏炳文,他和李兆麟、马占山齐名。

  我的儿时大院分前楼和后楼。如果说前楼的胖娘是镇院大咖,那么后院的苏大姨就是护院大神。我们没有人知道苏大姨姓什么,是她照顾苏将军并陪着将军走完最后的岁月。

  苏大姨是北京人,个子不高,梳短发。苏大姨声音的甜脆和高亢让我至今难忘,都四十大几的人了(比苏将军小近四十岁),京腔里的尾音和嗲声还能把你的心弄得颤颤巍巍的。苏大姨的穿着颇有赵四小姐之意,一看就不是一般群众。

  苏将军大概是1956年前后搬到大院的,住在后院二楼,房间是先要经过走廊,再过客厅的三间套。我印象最深的是门口的厨房,有八平米左右,能摆桌吃饭。苏大姨厨艺很好,每次炒菜,香飘大院。

  我和苏将军家的真正结缘源于他客厅里的那幅油画。我刚上小学时,晚上常常坐在小板凳上临摹那张幽深的树林,还有停靠在岸边的小木船。苏将军很少出门,大多是在卧室里待着。那间屋子很神秘,很少有人去过。

  我记得第一次进那间屋子是在一个暖洋洋的清晨,苏大姨看见我傻站在走廊上,她喊我。屋里有一张床和立柜,窗边是一张写字台,屋子的中间是梳妆台。塞满家具的屋里,行走空间只有窄窄的一道缝。那天的苏将军坐在写字台前,我只看见转椅上面露出的后背和头部,背影敦厚。他在伏案看书。屋子里实在是太静了,他专注得不知道有人进来。

  苏将军行伍出身,高大,匀称,国字脸,浓眉大眼。走路时拄着拐棍,但是,腰板拔得很直。在午后的阳光下,他有时会在阳台上给我们小孩子讲他以前的战事,我们哪能听得懂啊,只知道他很勇猛,也不是一般战士。将军不苟言笑,我很惧怕他那双凌厉的大眼睛,甚至不敢看。院里碰见时,不敢走在他的前面,就会一路看着他的背影,沉稳,坚毅。苏将军还曾给我们看过一块怀表,表盖打开后有张学良的照片,他说那是张学良送给他的礼物。

  将军是懂得享受的,他每周去洗澡两次,搓完澡他要喝茶。苏将军愿意吃豆角、茄子、黄瓜等条状食物,这使得他身材挺拔,愿意吃红烧肉和四喜丸子让他魁伟结实。他吃饭的桌子,无论菜盘多少都摆放有序,他默默吃饭的样子是孤独的,可这孤独是最馋人的孤独。

  当我心里还惦记着听将军讲打仗故事的时候,1975年5月20日这天,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大院里寂静,凝重。很多人围在了院里,不一会儿,苏将军被救护人员抬了出来,我们看着一个高大的硬汉躺在担架上急促地喘息着,平日里的嬉笑怒骂瞬间灰飞烟灭。

  这个平躺着的男人,压住了他的背影。那个背影是敦厚的,年轻时肯定还很英挺。苏将军于两天后逝于黑龙江省医院,一个曾经驰骋疆场的战将弥留之际竟然在医院的走廊里躺了两天,苏大姨和住在将军家楼下的小悌哥给将军穿好了新世界的行装。他走得突然又自然。从此,院里的孩子们不再有不敢跨越的背影了。

  时间和人一样,去了该去的地方。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

  十月初的哈尔滨,秋高气爽。晚上,我去接孩子。按照手机定位,我惊奇地发现地点是我的儿时大院,打过电话后确认住户竟是苏将军家。我推门踏上了楼梯,苏将军家当年画画的那个客厅多了一张孩子的小床。透过虚掩的厨房壁柜,我真的希望能看到那罐可可粉。客厅没人,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苏将军的卧室门口。门开着,坐在屋里靠窗的一位男士和我第一次见苏将军是一个造型,背冲着我。听见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疑惑地轻声说:“你找sei?”我没吱声,心想,说找sei能吓死你。

  气息依旧,人不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