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消逝的美丽

　　□张乐人

　　“医生，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她说，一脸的感激。

　　她是一位二十二岁的姑娘。鹅蛋脸，细眉，丹凤眼，一绺刘海随意地遮住半个额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切似乎恰到好处。略微遗憾的是，因为生病与手术失血，那张好看的脸很苍白。

　　那是1983年，在海口市人民医院外科病房。正是春天的一个早晨，明媚的阳光像欢快的天使，给病房带来轻轻的笑声。姑娘床边的花瓶里插着的那束百合，也响应似的逸出淡淡清香。

　　查完房回到医生办公室，吴主任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对我们说：“这么年轻，真正可惜了！”

　　姑娘是五天前入院的。

　　那天我值班。她来了，由她哥搀扶着。经X光透视，发现胃部有积液。其他化验指标都还正常。初步诊断：幽门梗阻。明确的诊断，有待手术探查。

　　第二天手术，吴主任亲自上台。探查的结果出乎意外，是大家没想到也最不愿意想到的——胃癌。而且，病情已经到了晚期！

　　手术在医生们无奈的唏嘘声中匆匆结束。

　　姑娘的病情又引发了大讨论。大家莫衷一是。每一种方案都是有道理的，而又不是万全或者真正合适的。

　　我是她的管房实习医生。每次，凝视她那双眼睛时，我的心便充满了怜悯。这不仅是出于职业秉承的爱心，潜意识中还因为姑娘的那份美丽。

　　姑娘似乎恢复得很快，这又出乎大家意料。

　　因为能进食汤水，姑娘的整体情况迅速改善。精神好转，有了力气，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姑娘为自己的迅速恢复而高兴。

　　面对她的情况，我们既看到癌症侵袭人体可怕的疯狂，也看到年轻人生命力的旺盛。在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两股力量在抗争，在博弈，从而演绎出两种极致。

　　她的男朋友到医院来探访。那是一位帅小伙子。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一双剑眉上扬着。他穿着一件时髦的棕红色皮夹克，挺拔的身材洋溢着逼人的青春气息。小伙子每次到来，话语不多，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默默地看着她。

　　有一两个晚上，姑娘还与男友悄悄出去，到深夜方才回来。“病还没好，不要到外面晒月亮啊。”听到值班护士的报告，我的带教老师李医生告诫她。

　　李医生还将姑娘的家人叫来叮嘱：“她坚持不了多久的。目前的情况改善是暂时的。我们不能对她说实情，但必须对你们说实情，希望你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她建议告知姑娘男友实情，让他作出选择。“这样虽然有点残忍，但对大家都好。”

　　来照顾姑娘的家人是她的哥姐。听了李医生的话，他们点头，但我看出他们的犹豫。

　　姑娘出院了。

　　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一步如何治疗还要探讨。考虑到床位紧张与节省医疗费用，李医生建议她先行出院。

　　姑娘与我告别，哼着歌。看得出，她的情绪很好。

　　我知道，由于我们的“攻守同盟”，姑娘对自己的病情仍然是一无所知的。她还蒙在鼓里，沉浸在“恢复健康”的假象喜悦里。

　　我强装笑脸，恭喜她出院，心里却酸楚楚地很不是滋味。

　　我体会到人生的残酷。我不敢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病情时是怎样的反应？是极度的惶恐还是极度的忧伤？不管怎么样，绝望是肯定的。想到这里，我自责起对她隐瞒病情。

　　实习很快结束了。姑娘后来的情况，我不得而知。而在以后的从医生涯中，我还是经常面对死亡，但都没像这个病例如此刻骨铭心。她那行将消逝的美丽成为我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