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冬夜,终于下雨。先声夺人的风,把窗户摇得砰砰响,雨不算大。没下雨好几个月了,哪怕气象台预报即将到来的强风加暴雨具毁灭性,人们依然认为,有比没有好。帘外的雨,在黑得发亮的夜色中格外玲珑。我在靠窗处读书。还是那本专供睡前催眠用的《随园诗话》,随手翻开,相连的两页居然有三处教人发笑,都关乎“闲情”。 其一,“诗为留删尽数抄”。是作者袁枚引自一位秀才的。这骚人所搜罗、抄录的诗作是谁的手笔?最大可能是自己的,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学生的、朋辈的、古人的,他身负编选之责。其间免不了踌躇,是取是舍,是马上改还是委诸以后?这一句写的就是“决定”——能抄尽管抄。为什么?为以后“删去”。细思,不觉这位才子“好玩”吗?于他,有得删是绝好的消遣。删哪些,怎么删,乃是美妙绝伦的智力游戏。有如百花园中采花,珠宝堆里寻索。且作引申,喜爱扫落叶、落花的园丁,尽数栽种;神往于雨声,多在芭蕉叶下避雨;效魏晋名士“扪虱”,当然要自行生产,洗澡和换衣服均省掉。为“删”而留下的小心眼,即使你嗤之以鼻,也不能不承认它不乏可爱处。 二,“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诗作者是江西人魏允迪,曾当官,为人豪迈不羁,散尽家财,乌纱帽也丢了。某天下起大雪,他写了《咏山中积雪》,含上面两句。冰天雪地的人间寸步难行,躲在家里,如果衣食短缺,只有筛糠的份。这位穷愁潦倒的前官员,居然从百般的“坏”中拣出“好”来:雪把桥压断了,讨债的家伙再凶,再紧迫,也只能在对面的溪边骂娘,老子姑且逍遥。这样的诗,说它意境高妙是过头了,凭不乏调皮的“老赖”气,即使债主怕也只好笑骂:好家伙,姑且放过你。苦中取闲,闲中搜乐,他做到了。 三,“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引自鲍步江的《竹枝》。本事是: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生怕跌倒,所以倒抬而行。这么一来,女子的脸一直向后,情哥哥看她不必频频回头。唯恋爱中的女子,思虑才这么细密、体贴!然而,心属自称“妾”的女子,写出来的却是诗人。吟诵它,怎能不赞美爱的缠绵? 读到这里,掩卷对窗。风和雨都小下来,二者捉迷藏似的厮缠。酥麻的快感漫开,它来自这本书。所抄的三节,或写文士的活动,或写欠债者的侥幸,或写女子的心事。如果裁定它们和人生有关联,那就是:第一节指向“立言”,第二节指向经济,第三节指向爱情。此说不是不成立,但并非主干,而是枝叶,小而碎,静而婉,所以归类为“闲情”。 这些诗句的作者,都已湮没于前浪后浪奔逐的历史,姓名虽留在书中,也引不起注意。“妾自倒行郎自看”一句我许多年前从另一本书读到,作者与本事似乎有异。有什么要紧呢?一棵草、一朵花的生灭,何曾惊天动地?这样的雨夜,这渺小的交会。雨从遥远的往昔飘下,我的心有如户外遭旱的波斯菊,接纳的几滴,晶莹地在花蕊上散开。 多亏袁枚,是他,欣赏写出“诗为留删尽数抄”一句的秀才,赞之“不愧风人之旨”。秀才去世后,“飞遣人到其家,搜取诗稿,得三百余首。为付梓行世,板藏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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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闲情”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29日
版次:A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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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