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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高升”观并非古已有之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2月18日        版次:A06    栏目:自序    作者:郭晓蕾

    


  □郭晓蕾

  

  现代进步史观是如何在西方语境中形成的?这一问题构成《西方进步叙事的前现代足迹》一书的核心线索。对这一直接事关我们自身且并不新鲜的问题的研究,更多地将关注的视域集中于18、19世纪,因为这的确是现代进步叙事成形并普及开来的重要时期。

  好莱坞电影很热衷讲述这样一种故事:多少身陷困境的主人公遇到了某个人、某些人,一系列直接或间接影响人物(不仅是主人公)人生走向的事情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最终,主人公因为经历了这一切而对自身和世界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甚至修正、提升了自我的道德,周遭世界也多少变得有些不同。

  西方影评人喜欢将这种故事概括为“自从你来了”——自从主人公出现,自从人物彼此相遇,破碎的生活开始显出某种完整性。《闻香识女人》《心灵捕手》《雨人》《死亡诗社》或颇为讲求时尚美感的《穿普拉达的魔鬼》都是在讲述这种故事;即便纪录片式样的战争题材影片《辛德勒的名单》,其对主人公人生历程的再现亦同样依托于如此的故事模型。这些电影一致诉说着,人生虽充满波折甚至苦难,但我们能够在与世界的遭逢中,不断自我完善,人会进步,历史会因人的努力而步向光明,生活会越来越好。这两年《绿皮书》的热映再次证明了“自从你来了”几乎是好莱坞电影工业永不失效的票房保险箱——个中原因也不复杂,这样的故事表达着现代世界里人们对“变化”普遍持有的期待与信心。

  在西方语境中,如此的期待与信心亦并非古已有之。一个醒目的事实是,作为西方虚构叙事起点之一的古希腊并未给历史提供一个“步步高升”的前景:无论是史诗,还是戏剧,它们再现出的人生、历史都与进步无关。

  20世纪中叶以来,对进步史观的反思和批判日渐成为政治正确的话语,但同时,我们还并未寻得一种能够全面取而代之,并被广泛接受的关于历史时间的解说;进步史观仍是当今世界最为主流、最具普适效力、最通俗易懂的历史观,且言说着现代人最基本的价值观、伦理观和人生观。政治的、文艺的、哲学的,等等,很多人多少都抱持着对“变化”“进步”的信心与期待,这样一种情绪未必经过审慎反思,却已然渗透进了我们的心灵和微细血管中。也正因为这种“情绪”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精神血液,我们便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它是古已有之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达尔文发现的生物进化法则曾被兑换成并嵌入进了我们对人生和历史的理解,这种兑换和嵌入曾被视为“科学的”。现今,各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和进步叙事常被指责为“宏大的”,因为它们企图赋予、强加给各种不同性质的现实以某种统一性;而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即便客观自然也未必具有完整的同一性,宇宙的微观层面和宏观层面并非彼此同调、同构。

  因此,《西方进步叙事的前现代足迹》将更着意于探测,看似与“进步”无涉的古典时代与后来的“现代”之间有着怎样的精神关联,尤其是现代进步叙事在还未“祛魅”的“现代之前”有着怎样或隐或显的形成步迹——本书关于18世纪的有限讨论,也意将侧重点放在钩稽这个时代的精神探索在“推陈出新”的同时,如何继承着“过去”。

  大致在基督教于罗马帝国合法化之前的三四百年里,在东地中海世界,曾流行着一种与“自从你来了”的故事很类似的叙事。男女主人公相遇后,一系列影响他们人生的事件发生了……但主人公(从外貌到内心)和小说中的客观世界,都不会伴随叙事的展开而发生真实的变化,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这些叙事在当时被称为“爱情故事”,后来被称为“希腊小说”。

  从“文艺复兴”前、后开始,一系列具有“现代”乐观气质的叙事出现了,首先是在神学创作的版图中。至17世纪,在与《堂·吉诃德》并称为西班牙“黄金世纪”文学双壁的《批判家》中,我们看到了近似于现代式样的“自从你来了”的故事:人物在叙事中发生着趋智向善的变化。

  希腊小说是典型的“非时间性叙事”(将时间虚构为不变化的历史);而从《批判家》至《威廉·麦斯特》,西方小说中另一重要的叙事范型“时间性叙事”(将时间虚构为变化的、一维的历史)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