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 1958年7月,整个枫桥区组建成一个“人民公社”,原栎江乡则改为“栎江生产大队”,网山、新江、凤山三村合为一个生产队,称“新网社”。 私有土地迅速收拢而归于集体,自然,一切行动也是统一指挥。连吃饭都是由队里安排的,“公共大食堂”应运而生,口号是:“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 我父亲称这个时期为“大合作”。一切都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大跃进”的时代已经来临,村民们晕乎乎地,像是进入到了做梦的世界,也如孩童般兴高彩烈。 我们村的食堂设在“香火堂间”,原是黄家的祖屋,是一座三间的楼房,朝东,左边属于我小爷爷汉江,右边属于我远房堂伯黄炳水,中间的堂间,原是祭祖和公议之所,土改之后,自动转为“公产”,村里的公共食堂就安排在这里。 食堂由炳水的次子均安负责,何铁方做帮手。 黄均安,1942年生人,时年虚龄十八,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贫农家庭,读过初中,住在食堂隔壁,于是被选中,来打理这新生事物。 何铁方,当时二十出头,孤儿,不识字,赤贫,家徒四壁,他是“大合作”的衷心拥护者,因为大家吃食堂,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了,是真正的“平等”。 选这两人,大约也表示村里黄、何两族共同掌管的意思。但不选有经验的中年人,则还有村民的一点小心思:太有能力,怕被坑了还不知道,所以宁选没本事的,至少大家看得住。 吃大食堂,用的是一米半直径的大“陶镬”(其实是铁镬,只是乡下仍沿用旧称),只有煮粥和蒸饭两种方式。开始时,很多人不习惯,所以想方设法,偷偷用家里藏下的物事煮东西吃。 为了杜绝村人的这种念头,社里派民兵挨家挨户,把灶头扒掉,把铁镬、汤罐等含铁的东西敲碎,送去炼钢。社里土高炉日夜不息,又砍来树木制炭,把四乡可见的大树,几乎砍伐一空。但木炭产生的温度很难达到铁的熔点,只是将那些“废铁”炼成了铁碴块而已。 我小时候常听老牛阿爷说当年故事:“粮食吃勿光,陶镬(铁锅)去炼钢。美帝听见了,嚇得不得了。”他摇着芭蕉扇,边笑边说,胖胖的肚皮,一颤一颤样子,犹在眼前。 村人最讲究“公道”,哪怕是心中不喜欢的,只要一起尝过了,则不论多么痛苦,都觉得可以承受,最多不过“荡头荡脑”说几句怪话。 管理食堂,涉及账目进出、秤杆度量,并不容易。大镬煮粥,稀则吃不饱,干则不够盛。村里从没经历过这事情,均安和铁方管了大半年,亏蚀得一塌糊涂。出与入究竟是多少,他们自己也是一头雾露毛(一头雾水)。 村人做事,对自己家的事,算得十分精细。家之外的公共物事,反正是大家的,往往大手大脚,不管浪费与否,也不心疼。看着食堂一片混乱,村人的第一想法,肯定是管的人把“好处”吃掉了。人们议论说,均安家有一位亲戚,常来走动,经过山下塘从后村进屋,走时抱着个蓝布包袱,要是包上个三五斤米,谁也看不出来。 那时也凭票取餐。铁方是孤儿,即使拿些好处,他一个人也用不了,就送给了他叔叔。他叔叔却是一根筋,觉得“连我都得到这么多餐票,别人该不知有多少”,所以还得意地向村人炫耀。 其实也没证据说管理的人拿走了多少,总归是没办好。大家在食堂吃着“现成饭”,不用操心,干活也不上心,劝说也没用,种田根本不按农时,为制造“亩产万斤粮”,又糟蹋了不少田块,结果粮食大减产,农业税和统购粮又不能少交,社里存粮不足,分拨的口粮,是按人头算的,均安年轻,没当过家,不会精打细算,眼看着寅吃卯粮,越亏越多,等到撑不下去时,全村都得饿着,所以贫协组长何生茂急得直挠头皮。 刚好我父亲在视北接受“劳动教诫”,被改正后又放了回来。生茂就找上门来,说是:“这食堂再那样办下去,肯定要倒掉。”他让我父亲来接管,想办法把亏空补回来。那是1959年春天的事情。 于是父亲与族弟黄天成接管了食堂。 父亲回忆说:我与天成接手,想着怎样才能把这账补转回来,只好按月拔。要是一下子拔,就没吃的了。当时刚刚洋番薯(土豆)可以掘了,村里自己掘来吃,可以不用上簿。比方本来十斤米,再加上三五斤洋番薯下去,就能多出些粥了。洋番薯不用上报公社,等于原先亏了的米,用洋番薯来抵了。 吃的人也很高兴。洋番薯可以敞开吃,没定量,吃够为止。整个一畈田,去了一两亩洋番薯,也察觉不出,反正年终结算,一百斤洋番薯才抵得廿斤谷,横直先吃饱肚皮再说。没有杂粮的话,都饿杀了。 父亲说,慢慢地,总算撑了过来,把亏欠的账目大致抹平了。 到了后期,又允许大家在自己的家里开小灶了。那时就不再办食堂,每家按人口分定量米,自己拿回去烧饭。但三斤两斤地称着分着,秤杆翘一些,人家不说,低一点,人家就来倒账,待到分完,总不免要差上几斤,无法抹平。 父亲琢磨着又想出了一个法子:把能称百斤米的大秤,悬吊在梁上,秤钩上挂着整袋白米,逐一倒着减扣。比方你要领三斤,则一百斤的米袋,减秤到97斤。这么一路倒着退,分到最后,便一两不差。 那时,我姐刚上小学,放学后去取我家的那份,时间还早,就先在旁边玩耍。邻人有凤来领粮,见状便说:“伢(我们)两户人家一样的,我事急,就拿倷个份(你们这份)。”也不等我父亲答应,拿了就走。过了两天,有凤再过食堂,话里有话地对我父亲说:“秤棒真准!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她的心思,以为掌秤的人,哪有不占便宜的。父亲只是笑笑,他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某日夜半,忽有社干部来,道是开了一天会,肚饥了,要吃宵夜,让食堂炒油炒饭。那时只有大陶镬(铁镬),“一点点油根本勿得知(没感觉),要小半碗油才润得镬底。”父亲多次向我说起当时场景,再三说:“炒过饭,那镬仍是油光光的,弄碗冷饭拖一拖,仍是油漉漉的。”他摇摇头,“啧”一声。父亲执掌食堂时,为了平亏账目,他自己从来只吃规定的量,其实没有吃饱肚子,他说:“你们肚饥,伢(我们)肚勿饥的啊!” 再后来,食堂解散了,稀里糊涂中,父亲结束了他的食堂管理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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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食堂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5月10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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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仕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