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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 几经周折,散文自选集《听大雪落满耶鲁》近日将在国内出版。前此别的公众号刊发过的哈佛傅高义教授生前写的《我们的“中国儿子”》一文,是尊师为此书写的序文;此文,则为文集的后记。 此书翻到最后一页,当我试图想为它的结篇稍稍留痕时,不期然涌到笔底下、荧屏上的,竟是这两个字眼:光亮。 曾经走过早熟而孤独的童年,曾经坠入过弥天黑暗、血火险难与漫漫长夜,也曾经被陌路感、零余感与荒芜感,填满成长道路上的每一个转折沟壑,每一颗拦路石子的缝隙。首先是因为:文字-文学,母语-汉字,成为我跌宕生命中第一道自拯的光亮,也成为帮助我半世人渡过各种挫折、危机、难关的永恒的光亮。进而,文学,把我锻造成了一个追光人。所以,当这本自己近年散文随笔文字的自选集行将付梓之时,我仰望着这道仓颉造字时令得“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之光,是深怀一种敬畏与感激之情的。 一晃眼,在文学-文字从业(网语:“码字”)这条路上,已走过半世纪的长途了。在我看来,对文字(语言)的敏感,是文学的天职。文学,是语言(文字)对世态的救赎;而语言创造,则是文学对于语言(文字)的救赎。同样,文学是心灵的媒介,语言(文字)则又是文学的媒介,离开这两个媒介——文学、语言,人的心灵,便无安顿处。写作,就是这么一个语言-文学-世态-心灵互相救赎的过程。因之,文字于文学,向外看——外化而成的,是“意境”;文学于文字,向内看——内涵的尺度,就是“境界”。 为文之路,我确是把语言-文字,放在第一位的;同时也如先贤王国维论诗词高境时所期待的,把“意境”与“境界”,放在文学书写的第一位。这本小小集子,其实是我对文学的感恩,对文字(语言)的膜拜,对文学意境和文字境界的追寻,也是对一己心灵安顿的漫漫来路的一点回顾与瞻望。 我承认,无论个性与文笔,自己都不属于很冷很“酷”的那种类型。曾经有文友诚恳针砭过我的下笔不够“毒”,也曾经有同行书友因约稿又退稿事嫌弃过我的为文太“暖”。——我想都是的,都属实,也都认账。笔耕几十年,先先后后,磕磕绊绊,写过长短小说、散文随笔、诗词论文、歌词剧本,等等,我发觉自己诸般为文的立意先行处,总是“冷”不起来,“毒”不起来,也“陌生化”-“距离感”不起来。对于文字表述的多向维度,这未尝不是一个弱点,一个缺陷,甚至成了某种窠臼。自己也确曾真诚地勉力过“笔路纠偏”,试图在为文风格上“脱胎换骨”,但,都失败了。就以此书的篇什而论,当我从过往林林总总的文字丛林中像伐木选材一样,把它们一根根选出来拎出来时,我发现,自己反复择取的,始终还是那种“有亮度”“有温度”的文字——似乎有点单一、也有点无奈,我甚至发觉:几乎舍此无他了。所以我只好干脆坦诚面对:“光亮”与“温热”,或许正是此书的母题,也是我人生的母题吧。 大学时代曾啃读过《文心雕龙》,近时忽然因某文事触发而翻出来重读。《文心雕龙·宗经》提出的文章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附会》篇又云:文章应“以事义为骨鲠”,“以辞彩为肌肤”,“以宫商为声气”。——掩卷低回,我忽然因之释然了。为文之高旨,莫过此六义也,可不都与人性与文字的“温热”与“光亮”相关么! 我现在属于“一天不写,心疲骨卸”的类型——说白了,就是写作成了一道“痒”,一种“病”,一个习惯。无论清风朗月或者雨雪霏霏,在我的耶鲁“澄斋”或者家居“衮雪庐”,只要照屏面壁,进入一杯茶,一本书,一支“笔”(键盘)的世界,我就会逸思鹰扬,心智畅快,灵息通透,身骨滋润。想起孔老夫子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子《人间世》曰:“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一儒一道,无论“游于艺”或“游于心”,关键还在这个“游”字 。我享受这种以文字悠游于生命长河与寥旷天地间——与古哲今贤把晤,与过往时光照面,同山海烟霞鱼鸟浪花会心,跟此岸彼岸东土西域世界对话……悠游,这是“散淡秋光”中的另一种异彩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