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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吃过的菜,我们还在吃,它是世代的延续,生命的经络。 六百年前,古人吃芹菜;两千年前,古人吃落葵。 我们还在吃芹菜。《诗经·鲁颂》有一首《泮水》,开头写:“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意思是想起泮河很愉快,走到水边摘芹菜。“采其芹”,是指水芹。 水芹又名水英、楚葵,也有人叫它白芹。唐代许浑《游江令旧宅》中,“芹根生叶石池浅,桐树落花金井香”。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中,“涧蔬煮蒿芹,水果剥菱芡”。 芹菜的吃法有很多。《遵生八笺》中说,“拌水芹须将菜入滚水焯熟,入清水漂着,临用时榨亁,拌油方吃,菜色青翠不黑,又脆可口”,口感绝佳。 碧涧羹,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中有,“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这里的香芹碧涧羹,是用芹菜、芝麻、茴香、盐等制成的羹。六百年前,宋人林洪《山家清供》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洗浄入汤焯过取出,苦酒研芝麻,入盐少许,与茴香渍之,可作葅。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色香味俱全,让人为吃,想去一趟宋朝。 芹菜可以清炒,清代袁枚喜欢用芹菜和鸡进行搭配,《随园食单》中记载了鸡丝的做法:“拆鸡为丝,秋油、齐末、醋拌之。此杭州菜也。加笋加芹俱可。”还有一种野鸡的做法:“先用油灼拆丝,加酒、秋油、醋,同芹菜冷拌。” 我们还在吃落葵。起初并不知道落葵就是紫角叶,它像一个低调的隐者,隐缩在庭院樊篱竹笆一角。落葵是一种古老的蔬菜,秦汉古书《尔雅·释草篇》就有它姗姗生长的影子,其叶近似圆形,肥厚而黏滑,咀嚼有木耳的感觉。汉乐府诗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说的是落葵。 落葵有字面的儒雅,骨子里的民间本真。平民的叶蔬,在房前屋后的篱笆、矮墙上缠绕,让一栅栏庭院瓦舍栩栩生动。 《本草纲目》里说,“落葵三月种之,嫩苗可食。五月蔓延,其叶似杏叶而肥浓软滑,作蔬、和肉皆宜。八九月开细紫花,累累结实,大如五味子,熟则紫黑色。揉取汁,红如胭脂,女人饰面、点唇及染布物,谓之胡胭脂,亦曰染绛子,但久则色易变耳”。 盛夏的植物,在竹篱围墙上恣肆生长,用指尖去掐,一片片落入篮中。小时候,我不太喜欢紫角叶的清淡寡味,伏天缺菜,外婆用紫角叶做菜。比如,紫角叶豆腐汤,形似翡翠白玉。也作凉拌菜,将紫角叶洗净,入一勺盐的沸水焯烫,捞出过冷水,沥干水分,拌蒜蓉、酱油,叶色碧碧,口感肥厚。 落葵是离人近的植物。有一次,我的亲戚吴大嘴请我到他的别墅里喝酒,吴大嘴站在木栅栏的一丛紫角叶前等我。他对小时候吃过的粗蔬念念不忘,在院子的一角种紫角叶。他的老婆端上一盘清炒紫角叶,叶色青青,筯络明晰,我看见一个夏天的阳光地图。 到底是什么,让一种古代的植物,渐渐式微?汪曾祺说,是大白菜取代了葵,“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 胭脂豆,缀于落葵嫩绿叶茎上的珠果,呈紫黑色,星星点点。胭脂豆是不能吃的,小孩子拿在手里把玩,小手轻轻一捏,小珠果璞然而裂,紫色的汁液流了满手,就这样,一颗豆,在时光的挤压下悄然破裂。 破裂的胭脂豆,紫液四溢,可以饰美人面,点朱唇。南北朝医家陶弘景说,“其子紫色,女人以渍粉敷面为假色。”一个“假”字,借出人间天地色彩,紫气沉静。 胭脂豆,淡雅、恬静。读起来,有一股婉约宋词的味道,让人想到几个古代女子:芸娘、李清照、董小婉。胭脂与美妙的文字一起,浸濡出一种意境,描摹出中国文人心目中最中意的柔美女子形象。浑圆的胭脂豆,在一张素笺上滚动,活色生香。 胭脂豆不同于相思豆。人在相思,豆是牵挂;胭脂豆则是一种植物,贮存于果浆中的一种饱满的紫色,与素面朝天相比,是美人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 回望那一丛碧绿的古代青蔬,落葵从历史的墙缝里,逸出一枝青绿叶蔓,低调内敛,不占地方,活得敦实,长相朴素。至于胭脂豆,则在时光的深处,轻盈滚动,它曾经搽抹过怎样俏丽动人的脸?胭脂豆不是花,但胭脂如花。 古人吃过的菜,我们还在吃。就像古人经历过的春夏秋冬、高山大河;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我们还在经历,只是在不断重复前人经历过的一些事情。 也有些菜不再吃了,比如荇菜,青涩涩的,不适合现代人的口味,我们早已不吃,只在《诗经》里凉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