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我不喜欢大而无当的问题,就来了这么一个:“怎么才能成为格局大的一个人?” 我气定神闲地反问:“为什么格局大比格局小好?” 我是写小说的,以小说为例:《战争与和平》气象宏大,纵横捭阖,写了最惨烈的战场,也写了上流社会的衣香鬓影,写了文武百官,也写了贩夫走卒,是人类文化史上的瑰宝。然而汪曾祺从来不写长篇,最爱写平凡的人平凡的事:与小和尚恋爱的少女、种菜园子的薛大娘、小小一碟入口即化的镇江肴肉。谁会丧心病狂,拿这二位较量好坏,就好像,蝉翼纱与变形金刚,哪里有可比性。 问话的人是个少年,一下子难堪起来,用力擦了擦鼻子,吞吞吐吐讲:“主要是……我觉得自己格局太小、心眼太小了。” 都是小事儿,他却耿耿于怀忘不掉。 有一天他想订个外卖,运动社团训练时间到了来不及,舍友正闲着,说:“你去,我帮你弄。”训练结束,外卖已到,他吃干抹净一擦嘴,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过了好几天,舍友突然把订餐的截图发给他,他才意识到忘了给钱,立刻局促不安起来:舍友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错进不错出”,有意无意占人便宜?想解释几句,转念一想:那不就成了“越描越黑”,要心里没鬼,能这么上心吗? 想弥补得周全,却更显得是千疮百孔,处处榨出自己校服下的小,他简直无法面对舍友,都恨不得退学了。 这事儿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说,因为他们听了只会说:“你呀,真是小心眼。” 他的小心眼在班上是出了名的。老师说:“有些同学……”他一定在“有些”里!难受好几天;他打翻了墨水,泼了一桌子,他急忙擦,同桌笑说:“你这个小邋遢。”他还帮同桌买过辣条呢,越想越不痛快;课间同学们嘻嘻哈哈说话,他过去了,大家却都走开了—— 我说:“你隐隐认为他们在背后讲你闲话,又觉得猜疑同学不太好?” 他窘得差点儿趴到桌上去。 我忽然口吐真言:“我也从来不是一个大心眼的人。” 我和许多人一样,不够缜密,经常出错;又不够通达,放不下自责。我的笨拙,像一只踩在轮滑鞋上的熊,跌跌撞撞在瓷器店里。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打碎那么珍贵的瓷器。我狼狈地向全世界道歉,忍着,捂着,藏着遍身你看不见的血点。我的伤,出于羞愧,我不好意思承认。 为什么,我说错的话做错的事,会像慢性咽炎一样,永远哽在喉咙里? 又为什么,我明知道人家占我便宜,既没有勇气当面拒绝,又久久长长放不下?一遇到类似的事,排山倒海般全部想起。 许多时候,我清清楚楚下了决心:以后,我要坚定且温柔,也大大方方接受我有不足。但明天来的时候,我惊惶失措:到底怎么做才是对。那气量恢宏的人不计较小节,我偏纠缠不清;那真正自私的人“君子坦荡荡”,我只能羡慕。我很懊恼,我为什么不能灵魂有香气、心底有明月,我也想如大江大河般开敞。 但,就像我刚刚举的托尔斯泰与汪曾祺一样,小心眼就一定一无是处吗?它不就是“心思细腻”或者“别具心思”吗? 心大的人经常粗糙疏忽,他们看自己大而化之,看其他人也马马虎虎。他们不在乎小事,就一心认定别人也这样。比如吃饭买单,吃爽了就抢得声势浩大,四周侧目,吃得不爽就面无感情,对账单视为不见。他倒是爱恨潇洒了,与他同桌的人,心理活动是什么样的,就不太好说。 这种时候,细腻的人就有优势了:他知道自己易受伤,也不会把别人当作铁金刚。有些事他做得不好,但他大概不会主动去伤害不相干的人。他对批评敏感,他就努力去改正错误。被冷落让他不安,他尽力不去冷落每个人。 甚至单纯意义上的小心眼也有优势。“他看不起我,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让他看看。”幼稚不是?但这么想,有些人会奋发图强。有个“人样”为标准,得向这个标准无限靠拢,从金钱、学历、颜值、身材,各方面要求自己。 所谓“成为更好的自己”,前提可能是“不接受那个不更好的自己”。 还有些其他人嘴里的小心眼是自我保护。总有些人是怀着恶意的,像草里的蛇,他们试探的咬让你痛,又不足以致命。心胸宽大的人笑一笑就算了,等于给了对方再次袭击的机会。而小心翼翼的人,冷眼旁观,能看出更多的破绽,从此有三分防范,也就有了七分安全。 当然有些小心眼确实是没事找事,你就是记得:他对你不好,她辜负了你的爱,他说错一句话伤了你的心,你对她的好是纸飞机掉进了沟渠里……人未必能尽善尽美,心里犯嘀咕别扭就跟肚子咕咕叫一样,还真是控制不了的。 不能原谅世界,至少先原谅自己。别太自我鞭笞,也别急着鞭笞天下,专心读书,好好工作,小小的心也会开出大大的花,结出累累的果。 至于其他的,交给时间吧。时间改变你的身长,也改变你的腰围,当腰慢慢变成腹,也许你蓦然一看,发现自己成了宰相腹里能撑船的人。心眼都被脂肪填满了,想心较比干多一窍都难。 而那些爱我们的人,会爱我们的差身材,爱我们的坏脾气,也爱我们的小心眼。 本版制图/尹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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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 开出大大的花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1月07日
版次:A11
栏目:花地
作者:叶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