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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澳门人。为了生计,少壮年代不得不到国外谋生,飘零于南北美洲,胡天岁月,繁华绚丽,但每到深秋季节,便对濠江勾起无限乡愁。 昔日的澳门,虽然以黄、赌、毒闻名于世,号称“疏打埠”,但在我心中,澳门只是一条纯朴的渔村,秋至濠江,江村风味,使人恋恋难忘。 首先是松山山径的野菊,由绚烂归于平淡,一些树木的叶子,随着卷地西风悠然飘落。其次是青洲山的烟雨,忽浓忽淡,从大湾区一带到十字门外的渔舟,缓缓归来。那些渔舟,从珠江出口处咸淡水域捞捕到海产,送到市场,让澳门人能享受到鱼虾之美。 昔日濠江,是大湾区渔获集散地,沙梨头下环街一带,海上帆樯林立,数逾三四千艘,渔民登岸购物消费者,充斥街头,热闹非常;海边新街一带,全是咸鱼店摊,秋风掠过时,咸鱼气味拂面而来,使人食指大动,忍不住买几条霉香马友、三牙和鰽白,给老人家煎了下酒。 整个炎夏,伶仃洋海面充满大量浮游生物,让海鱼尽情摄食;秋风凛冽,秋阳掩映,风帆在海上飘扬,恍似一片片白羽。海上清波起伏,银鳞闪烁,螫爪飞舞,渔民网网不会落空。 黄昏时刻,澳门的寻常巷陌,渔民担着一个个竹箩,沿街叫卖:“好靓膏蟹,肉蟹,黄油奄仔,新鲜花蟹水蟹……”厨房中的家庭主妇,闻听市声,纷纷出来,买到价廉物美的鲜蟹,洗刷一番,煮一大镬水蟹粥,加上姜丝陈皮,作为消夜。水蟹粥是澳门美食之一,吃过水蟹粥,秋夜睡得分外甜美。 秋深了,伶仃洋名鱼辈出。王渔洋诗云:“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说的是江浙秋季的图画。在澳门,鲈鱼也是名鱼之一,秋风江上,鲈鱼长得十分肥美,鱼身长得圆滚滚,渔翁举竿得鱼,秋阳下银鳞耀目,看得人心花怒放,上钩的咸淡水鲈鱼,沉甸甸地在竿上挣扎,垂钓者小心地把它脱钩归篓,携回家中。 广东人喜食“菊花鲈鱼羹”,精于饮食的家庭主妇把鱼肉拆了出来做羹,鱼骨煎熬为粥底,鲜美无伦。粥要撒上素净的白菊,深秋季节,菊花瓣长得又大又厚,可以入馔,菊花瓣子必须一片一片拆出来,浸以盐水,把花瓣中的昆虫除去,肥厚的菊花,与鲈鱼丝合起来,真是绝配。 澳门的西洋人有一名菜,“白烚鲈鱼”,将鲜鲈鱼白烚,与广东人的菊花鲈鱼羹大异其趣,但食味颇佳。我在加拿大多伦多有很多葡人朋友,承蒙邀饭,他们端出白烚鲈鱼,味道与澳门所食者相差很远。经过研究,始知澳门鲈鱼生长在珠江出口咸淡水环境,而加拿大鲈鱼则生长于湖泊河溪水中,水中浮游物与水质都有差异,所谓“南橘北枳”,果树如此,鱼类亦然。不由得叹一声:“难怪张翰为家乡美食而不惜辞官了。” 秋风江上的名鱼,除了鲈鱼,还有“红油”。港澳水域,经常可以钓到红油,此鱼的皮下脂肪很丰富,最宜清蒸。咸淡水域所捕到的红油初熟时,鱼油便浮了满碟,肉质甘腴,非常美味。北美洲的鲑鱼虽然肥美,但肉质与红油相较,立见高下。我在美洲谋生,很少吃到红油,北国秋风,带来故国之思,辗转思量,只好苦笑说:“教我如何不想她。” 在国外,朋友说:“身居澳门时,并未感觉到鱼虾之美,例如红衫鱼,在澳时阿妈的晚饭桌上常有一盘西红柿煮红衫鱼,那是一种很平常的菜式,但它具一种独特滋味,最宜下饭。红衫鱼是一种廉价海鱼,大造时价钱很便宜,基层家庭以之作为副食,有钱人不屑一顾。但是,在国外,当秋天来时,忽然心血来潮,想起许久未有吃过西红柿煮红衫,其味之美,鹅肝酱未必比得上它。当年鄙弃它,真不应该。”惟是,猛忆一身万里,何来西红柿煮红衫?便惘然如有所失。 澳门又届秋深,让我们好好地享受澳门秋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