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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系列5

王良和:小说要有小说味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09月08日        版次:A07    作者:李浩荣

     王良和,现任香港教育大学文学及文化学系副教授。曾获青年文学奖、中文文学创作奖、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奖。着有诗集《树根颂》、《尚未诞生》、《时间问题》;散文集《鱼话》、《女马人与城堡》、《街市行者》;小说集《鱼咒》、《破地狱》、《蟑螂变》等。

    

  □李浩荣  

  与卞之琳的诗相指涉

  李浩荣:您的《破地狱》再度荣获中文文学双年奖,其中力作《蟑螂变》写一家人搬进新居后,被成群的蟑螂所困扰,主人公陷入疯狂,整篇作品极具张力,请谈谈这篇小说的写作缘起。

  王良和:《蟑螂变》的叙述者是真实作者的投影。我曾被这些蟑螂困扰了好几年,因为我住在底层,厕所的窗外是天井,而楼上经常有人丢垃圾,如杯面、面包、蕉皮、咖啡,等等,吸引了大群蟑螂。那段日子,蟑螂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我想我患了“创伤压力症候群”。

  有一次,我跟中文系的同事回内地交流,吃饭的时候谈到以蟑螂作为药材的事,当时的系主任说,他小时候吃过很多蟑螂,在家中的厨房用渔网一兜,就是一网蟑螂,我们都听得心惊胆战。回想起来,我童年住在西边街,家里也确实有很多蟑螂,每入厨房,例必看见四五只,但远未至于系主任所说的程度。他的经历,成了我的写作素材,幻化出《蟑螂变》最可怕的一幕——叙述者回忆小时候,因夜尿、咳嗽太多,父亲就用渔网在墙上兜了几只蟑螂,倒进杯中,加热水,又是捣又是搅的,要他喝下去,还说蟑螂是最好的药。如果去掉这个片段,这篇小说便会变得不完整。叙述者童年的时候,吃过蟑螂这味“药”;可是今天,他的女儿看见芝麻绿豆般大的小蟑螂,竟吓得大呼小叫,这引发他对生命、生存、教育的思考。小说中,以蟑螂为药,已上升至象征的层次。

  李浩荣:《蟑螂变》的结尾,引用了卞之琳的《鱼化石》,“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王良和:卞之琳的情诗,许多我都喜欢,尤以《鱼化石》给我的震撼最大,特别是末句“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很苦涩,很深情。鱼跟石头本是不同的事物,然而,鱼死后,被泥土层层压着,千百万年之后,成了鱼化石,鱼跟石头分不开了。“你我都远了”,饶有意思,究竟是空间远,抑或时间远呢?应该是指时间远吧?如果卞之琳说,“你我都远了乃有鱼化石”,去掉第二个“了”字,便是对未来的想象;但加上那“了”字,已经完成,是诗人深信那是已然修成正果的“转化”——鱼、石经过天长地久的等待,渐渐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这一刻的“近”,要多少万年的“远”才能成就呢?真是“时间磨透于忍耐”!从“哀”字通到“爱”字!

  《蟑螂变》有许多条“线”,其中一条较易被读者发现的,该是对教育制度的批判。小说前半部写道,叙述者的女儿在学校上生物课,老师以书本上的蟑螂解剖图代替真实的蟑螂解剖实验,结果,小女孩连蟑螂有多少对脚也弄不清楚。父亲批评“倒模生产”式的教育,学生“要什么形状有什么形状,就是没有脑”。他不满女儿的学校,没有为学生提供真实的学习经历;也不满时下的年轻人,小小困难也不敢面对,就像女儿,连小小的蟑螂都不敢正视。《蟑螂变》是继《鱼咒》后,我最复杂的小说,当中有一些“线”,与“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相指涉,更与卞之琳的诗相指涉。但我不适宜多说。

  喜欢疑幻疑真的效果

  李浩荣:读您的小说,某些变态情节,写得十分细致,不禁令人好奇是否真有其事,可以分享一下内幕吗?

  王良和:我喜欢疑幻疑真的效果,希望读者把“王良和”这个人放入我的作品中去感受、思考、联想。举例说,《蟑螂变》中的小女孩叫“盈盈”,正与我的女儿同名。这种虚构中的真实,远中之近,对作者和读者来说,都带点“刺激”,也可见我创作时有点“顽皮”。刘伟成夫妇读《蟑螂变》,觉得又好笑又不忍,他们都认识我的女儿,觉得“盈盈”好惨,被我用绳子缚住强逼观察蟑螂;刘伟成还来电邮,问我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没做过怎会写得那么逼真!我笑着对女儿说:“爸爸的小说写你呢,有没有看过?”她没好气地说:“不看!这样变态!”

  李浩荣:《蟑螂变》有着魔幻现实的色彩,也有佛道的色彩,那是故意为之的吗?

  王良和:以梦魇写现实,难免有点魔幻。小说的前半写父权,最后的部分写到神权,当然还有政权,一个压一个。《蟑螂变》的结构模式,是现实处境的隐喻,家与国,边缘与中心,均有所指涉。小说结尾写到的僧人、道士、赵家古宅,是我和妻子在冬天到北京山海关旅游时遇到过的人,参观过的所谓文化景点。我十分重视小说的生命感、味道。吃鸡要有鸡味,吃鱼要有鱼味,读小说要有小说味——非常鲜活的人事活动、生活场景、心理真实,在作者的手腕下转化成具有深度、视野、哲意的“电影”。我喜欢的小说,总是有很强的电影感,很快让我忘记文字的存在,身、心、情、意融入到小说的时空。

  对我来说,亲身经历过的事,比较容易写得有小说味,有生命感;虚构的情事,写来如隔靴搔痒,搔不着痒处,自己都觉得见不得人。所以,我很佩服黄仁逵,他写作像拍电影,通过一些拍电影似的技术操作,可以把不是太深入接触的人情物事,写得活灵活现,很有电影感。但我不懂得这样做,如果那件事不是我直接经历,不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硬要我去虚构,写出来也只怕没有生命。我常对学生说,写小说不是数据的转换,而是要以生命的熔炉把经验与自身融合为一。在“赵家古宅”被骗的真实经历,嫁接到《蟑螂变》,竟然写得颇顺手,也颇满意,好像那次被骗就是为了要成就这篇小说的结尾。至于僧道和小说其他线路的关系,有些我自己很清楚;但我相信一定有更多涉及潜意识的东西,我自己拉远距离也看不清,无法说明,需要眼尖的读者告诉我。